"No one is better, everyone is worse." -Kurt Vonnegut
那還用說,這個世界當然是不平等的。
向荒謬的人類歷史拌鬼臉經過二次大戰在德國戰俘營九死一生的經歷,馮內果(Kurt Vonnegut)把黑色幽默與嘲諷的智慧推展到極致。
馮內果文字中的嘲弄和尖酸,不是目空一人,高姿態凌厲的狂詞妄語,而是由同理心所產生一種憐憫,向著那些受害的、弱勢的、不公義的,以及眼目被遮蔽的人們。他說:
人類最最荒謬不過的行為,莫過於發動各種名義的衝突、對抗、戰爭,互相殘殺,來遂行他們花樣繁多的把戲。
2081 馮內果的平等噩夢2081是一個關於平等的恐怖寓言。馮內果以負面烏托邦的極端主題來諷刺平等主義,故事收錄於《歡迎到猴子籠來》。劇情大概是這樣的:
美國政府新任的「障礙總長」在全國境內推行徹底平等運動。
智力高於平均的公民必須戴著心智障礙無線耳機。每二十秒,政府的發報裝置便發出一次尖銳噪音,為了不讓他們「靠腦力贏得不平等的優勢」。
主角是哈里森是個異常聰明、英俊、稟賦過人的14歲男孩,他戴的「障礙器」也是異於常人:「全罩式大耳機,還有凹凹凸凸的厚眼鏡」。
為了掩蓋俊美的外表,他「鼻子必須戴著紅橡皮球,剃掉眉毛,並以參差不齊的黑牙套蓋住整齊白牙」,為了抵銷體力,他必須穿戴著沈重廢鐵走動。
一個14歲的男孩,怎麼能承受這更尖銳的噪音,更醜陋的面具呢?
於是他決定起身反抗...2081電影預告片:
有時候,我覺得這種荒謬的平等在生活中無所不在...
原文翻譯全文,出處:卡蘭坦斯蓋普恩基地
在2081年,所有人都終於平等了。但他們不止是在上帝和法律面前平等而已,而是在任何地方都一樣。沒有人比任何人更聰明、比任何人更好看,也沒有人比任何人更強壯或更敏捷。這些平等都得感謝憲法第211、第212和第213修正法案,以及美國缺陷裁定將軍(H-G)手下豪不懈怠而警覺的探員們。
當然,有些生活還是不太對勁。比如說,四月仍因不是春季而繼續教人抓狂;同時,H-G探員也正是在這個濕冷的月份,把喬治和海瑟的十四歲兒子哈里森帶走。
那是一場悲劇沒錯,但喬治和海瑟卻不能去想太多。海瑟擁有相當普通的智力,這表示她除了短時間外沒辦法想什麼東西;而喬治,由於智力比正常人高些,因此耳朵裡有個小型心智殘障接收器。他依法必須時常戴著──它會接收一個政府電台發出的訊號。大概每二十秒左右,電台就會發出某種尖銳聲響,好讓喬治這種人沒辦法用腦袋做出不公平的優勢。
喬治和海瑟正在看電視。海瑟臉頰上流著淚,但她早就忘了流淚的原因。
電視螢幕上有一群芭蕾舞者。
一陣嗡嗡聲在喬治腦中響起,讓他的思緒像強盜被防盜警鈴嚇跑一般慌亂逃竄。
「她們跳舞跳得真不錯,」海瑟說。
「啥?」喬治說。
「跳舞──很不錯,」海瑟說。
「是啊,」喬治說。他試著思考那群芭蕾舞者。他們其實跳得一點都不好──反正也不會比任何人好到哪去。她們身上吊著重物和成袋的鳥彈(註:打獵使用的一種鉛製散彈),臉被面罩遮住,所以沒有人能表現出自由而優雅的姿勢,或是那張美麗的臉龐,反而看來像被貓抓過的一樣。喬治此時思索著一個模糊的想法:也許芭蕾舞者不該穿戴殘障物。但他還沒來得及多想,另一道聲音就轟然粉粹了腦中那個念頭。
喬治畏縮了一下。八名芭蕾舞者裡的兩人也是。
海瑟看見他畏縮。既然身上沒有殘障物,她問喬治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聽起來像有人用特大榔頭敲碎牛奶瓶,」喬治說。
「我想那一定很有趣,可以聽到那麼多不同的聲音,」海瑟說,有點忌妒。「他們什麼都想好了。」
「呃……」喬治說。
「如果我是缺陷裁定將軍,你知道我要怎麼做嗎?」海瑟說。事實上,海瑟長得很像缺陷裁定將軍,一位名叫黛安娜‧穆恩‧葛蘭普爾斯的女子。「如果我是黛安娜‧穆恩‧葛蘭普爾斯,」海瑟說。「我會在星期天敲鐘──就只是敲鐘。有點像宗教儀式。」
「如果只有敲鐘,那我可以想像,」喬治說。
「嗯──也許得敲得很大聲,」海瑟說。「我想這樣就能當個好的缺陷裁定將軍。」
「跟大家一樣好,」喬治說。
「還有誰比我更了解正常是什麼樣?」海瑟說。
「是啊,」喬治說。他開始些微地想起自己不正常的兒子正關在牢裡,想起哈里森,但馬上隨二十一響槍聲猛然打進他的腦袋而止住。
「老天!」海瑟說。「真好玩,不是嗎?」
這件「真好玩」的事情讓喬治面色發白、全身顫抖,眼淚從紅腫的眼睛邊緣流出。八位芭蕾舞者中的兩人也癱倒在攝影棚地上,按著她們的太陽穴。
「你突然看起來好累,」海瑟說。「你幹麻不去沙發休息一下,把殘障包擱在枕頭上,親愛的。」她是指掛在喬治脖子上,那四十七磅、裝滿鳥彈的帆布袋。「你儘管拿下來休息,」她說。「我不會在乎你暫時跟我不平等。」
喬治用手量了量殘障包的重量。「沒關係,」他說。「我已經不太注意到它了。就像我身上的一部分一樣。」
「你最近都好累──好像被累壞了,」海瑟說。「我們總可以在袋子底下打個小洞,乾脆拿掉幾顆鳥彈。就幾顆而已嘛。」
「每拿出一顆,我就得做兩年牢,外加兩千元罰款,」喬治說。「這可不太划算。」
「你可以工作完回家時拿出一些,」海瑟說。「我是說──不要被別人看見就好了。你只是把它們擱在附近。」
「但如果我試著這樣做,」喬治說。「其他人也會,然後我們很快就會回到黑暗時代,所有人跟所有人競爭。你不喜歡這樣的,不是嗎?」
「我很討厭這樣,」海瑟說。
「那就對啦,」喬治說。「只要人們一開始逃避法律,你想社會會變成什麼情況?」
要是海瑟有辦法自己想出答案,喬治大可不必幫她想一個。一陣警報在他腦中大作。
「我想它會四分五裂,」海瑟說。
「什麼會四分五裂?」喬治茫然地說。
「社會啊,」海瑟不太確定地說。「你剛才講的不是這個嗎?」
「大概吧,」喬治說。
電視節目突然被新聞打斷了。一開始還看不出來是新聞,因為廣播員跟其他廣播員一樣有著嚴重的語言障礙。半分鐘的時間裡,極度興奮的廣播員嘗試著說:「各位先生女士們──」
他終於放棄,把新聞稿交給一個芭蕾舞者朗讀。
「沒錯──」海瑟對廣播員說。「他盡力了。這很重要,因為他儘可能用上帝賜給他的能力表現。他應該因這麼努力而被好好升遷的。」
「各位先生女士們,」芭蕾舞者說,讀著新聞稿。她一定非常美麗,因為她臉上的面具實在醜陋無比;而且看得出來她是所有舞者中最強壯、最優雅的,因為她身上的殘障袋就跟兩百磅男子穿戴的一樣大。
接著她馬上替自己的嗓音致歉,因為她的聲音對女人來說太不公平了,既溫和、明亮又不受時間拘束的悅耳。「抱歉──」她說,然後她重新開始,把自己的聲音弄得完全不具競爭性。
「哈里森‧布吉朗,十四歲,」她用粗厲的嘎嘎聲說。「剛從監獄逃出──他因為涉嫌策劃推翻政府而被監禁。他很聰明、強壯,已經穿戴著殘障物,而且被認定十分危險。」
一張警察拍攝的哈里森‧布吉朗照片出現在螢幕上──先是上下顛倒,然後左右顛倒,再上下顛倒,最後才放正。照片裡的哈里森靠著細分為呎和吋的身高量尺,可清楚地看出他正好七呎高。
哈里森的其餘外表簡直是萬聖節和五金行。沒有人曾穿過這麼重的殘障物;甚至比H-G探員設定的標準還高。他耳朵上戴著的不是殘障接收器,而是一對特大號的耳機,另外還有一對厚厚的波浪眼鏡。眼鏡不只會讓他半瞎,同時還能讓他得到嚴重的頭痛。
他身上掛滿金屬。一般來說,強壯的人們身上的殘障物都會有些對稱性,帶些軍事化的簡潔性,但哈里森看來簡直像是個活動廢物場。他身上的額外重量重達三百磅。
而為了抵銷他的英俊長相,H-G探員要他無時無刻戴著一個紅色橡膠鼻,剪掉所有眉毛,然後在潔白的牙齒中隨機蓋上黑色暴牙。
「如果你看見這位男孩,」芭蕾舞者說。「不要──我重複,絕不要──嘗試和他理論。」
後面傳來一扇門從鉸鏈扯下來的巨響。
電視機傳出驚駭的尖叫和大叫。螢幕上的哈里森‧布吉朗照片不斷跳動,彷彿在跟著地震起舞一樣。
喬治‧布吉朗無誤地辨認出地震,因為他本來就該認得的──他自己的家已經有無數次像這樣跳動。「老天──」喬治說。「那一定是哈里森!」
這個發現立刻被一陣汽車撞擊聲撞出了腦袋。
當喬治再次掙開眼睛時,哈里森的照片已經不見了。一個活生生、在呼吸的哈里森佔滿整個螢幕。
叮噹作響、像小丑一般而高大的哈里森站在攝影棚中央,手上仍抓著扯下來的門與門把。他四周的芭蕾舞者、技師、樂師和廣播員都蜷縮在地上,以為自己死定了。
「我是皇帝!」哈里森大吼。「你們聽到了嗎?我是皇帝!所有人必須服從我說的話!」他跺腳,而整個攝影棚轟然搖晃。
「即使我站在這裡──」他怒吼著。「被弄殘廢、被弄跛、被醜化──我還是比任何人更偉大的統治者!現在看看我可以變成什麼樣!」
哈里森扯掉殘障物的安全帶,就像扯掉濕紙巾一樣,扯下那些能綁住五千磅重量的帶子。
接著哈里森的廢金屬殘障物摔在地上。
哈里森把大拇指伸進頭上鎖住安全帶的掛鎖底下。掛鎖像芹菜一樣斷裂。哈里森把耳機和眼鏡也給摔到牆上。
他扯下橡皮球鼻子,露出一張足以媲美索爾──北歐雷霆之神的臉龐。
「現在我要挑選我的皇后!」他說,低頭看著蜷縮的人們。「第一個敢站起來的女子就能得到她的丈夫和皇座!」
一段時間過去,接著有一位芭蕾舞者站起來,像柳樹一般搖晃著。
哈里森拔出她耳中的殘障接收器,以驚人的靈巧扯下她身上的殘障物。最後,他拉下她的面罩。
她美得令人窒息。
「現在,」哈里森說,挽著她的手。「我們該教教這些人跳舞的真正意義。音樂!」他命令道。
樂師連滾帶爬坐回椅子上,而哈里森也扯掉了他們身上的殘障物。「把你們最好的能力演奏出來,」他告訴他們。「我就會賞你們當男爵、公覺和伯爵。」
音樂開始了。一開始它十分正常──廉價、愚蠢而虛假的樂音。但哈里森把兩個樂師從椅子上抓起來,把他們像指揮棒一樣用力搖,一邊唱著他希望演奏的音樂。他把他們摔回座位上。
音樂再次開始,這次有了顯著的進步。
哈里森和他的皇后僅聽了一下下──嚴肅地聽著,彷彿將他們的心跳與音樂相連。
他們踮起腳尖。
咍里森把他的大手放在女孩纖細的腰上,讓她體驗即將到來的無重量。接著,在一陣歡愉和喜悅中,他們飄到了空中!
不只是地面的定律被拋棄了,甚至連重力與動作的定律也已不存在。
他們旋轉、迴繞、盤旋、飛舞、跳躍、嬉戲,並且旋轉著。
他們像月球上的鹿一般跳躍著。
攝影棚的天花板有三十呎高,但兩位舞者每跳一次就更能接近天花板。他們很顯然想親吻天花板。
而他們這麼做了。
而接著,藉由愛與無瑕的意志抵銷重力,他們繼續在天花板下幾英吋處盤旋,並與對方深深相吻,吻了好久、好久、好久。
就在此時,黛安娜‧穆恩‧葛蘭普爾斯,也就是缺陷裁定將軍,拿著一把十號口徑的雙管散彈槍闖進攝影棚。
她開火兩次,而皇帝和皇后在撞上地板前就死了。
黛安娜‧穆恩‧葛蘭普爾斯再次上膛。她把槍指著樂師,告訴他們有十秒鐘的時間把殘障物戴回去。
這時布吉朗家的電視映像管也燒掉了。
海瑟轉頭,想對喬治評論電視燒壞的事,不過喬治早已走到廚房去開一罐啤酒。
喬治帶著啤酒回來,並在殘障信號於腦中響起時停了一下。他再次坐下。「你在哭嗎?」他問海瑟。
「對啊,」海瑟說。
「是什麼?」他說。
「我忘了,」她說。「電視上有某件很糟的事。」
「那是什麼?」
「我全搞混了,」海瑟說。
「把糟糕事忘了吧,」喬治說。
「我每次都會的,」海瑟說。
「這才是我的女孩,」喬治說。他畏縮了一下,因為腦中響起釘槍的槍響。
「老天──我想那聲音一定很好玩,」海瑟說。
「你可以再說一次(註:意思是「你說得很對」),」喬治說。
「老天──」海瑟說。「我想那聲音一定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