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很難，有品質的陪伴更難，在線上課程想嘗試陪伴，則是比登天還難。但教育若失去了有靈魂的陪伴，那還有什麼意思？
5月17日，我和班上的孩子們分享Apple TV中 《這一年，地球變得不一樣》（註）紀錄片的內容，聊起2020年至今，疫情在全球蔓延後的影響。
即使疫情緩緩升溫，我試著放鬆心情（那時的氛圍的確還能輕鬆），和學生們談到疫情常是以人類為中心的角度，去看見其慘況與危害，但若從大自然與動物的角度來看，視角會變得很不一樣。
才一兩天的時間，局勢翻騰。很快地，停課不停學發佈了，我還來不及和孩子們好好說再見。還好，當時我心想，反正兩週後就會見到他們了。
然而，延了兩週，又兩週，再兩週......。我就這樣，和我的孩子們分別，直到學期結束。而下個學期，這個班將會打散，各自進入新的班級。
我無法忍受，也無法接受。班級就這樣嘎然而止，像突然被風甩上的門，冰冷、粗暴、無禮。我習慣的離別，是有儀式性的，是大家面對面，甚至圍了個圈，好好彼此回饋、相互感謝。
想了很久，我決定做兩件事：
一、寫信
有一晚，開車返家穿越雪山隧道時，恰巧聽見作家楊照在Podcast裡說，這些年寫散文、評論時都已改成用電腦打字，但唯獨寫小說的時候必須用傳統的稿紙。楊照的稿紙隨時帶在身邊，無論人在哪裡，只要一有思緒，就提筆疾書。此外，當他以紙筆寫作時的靈感也格外充沛，寫完之後，也感覺這些作品才是屬於「他」的產出。
聽起這段，我深深起了共鳴。
我想，在這個方面，我也是屬於老派的人，我比較喜歡用老派的方式傳達情感。
到家前，我繞到書店買了一盒明信片，晚上就開始迫不及待，一張一張地寫信給我的孩子們。
一張張的明信片，寫著我一段段的思念。我喜歡觸感，喜歡紙的厚度，更喜歡筆尖觸及紙張的感覺。我承認我的肉麻有時候很超過，但生活中不是總該有點拿捏得宜的肉麻嗎？
在這個位元氾濫的時代，有多少青少年真的收過手寫的信？手寫的感觸不僅懷舊，還讓收到時讓人有豐富的感官經驗：立可帶修改的痕跡、一撇一捺不完美的字跡、墨漬未乾手掌不小心抹到的髒污、卡片邊緣隨性的小塗鴉、大大的郵戳章......等，有太多純螢幕無法取代的整體性感受。
- 對一位這半年內心經歷巨大風暴的男孩，我給他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話：「明智不能接受而來，必須自己去走一段路親自去發現，任何人不能代替我們走去，不能免了我們這趟差，因為明智是對事物的一種觀點。」
- 對一位常陷入過去挫敗記憶的孩子，我寫給他：「別讓過去的經驗束縛了自己，在你身上我見到無數潛能，若只讓我看見也太可惜了。」
- 對一位總是帶著靦腆笑容的傻氣大男孩，我給他約翰藍儂的話：「五歲的時候，媽媽告訴我快樂是人生的關鍵。上學以後，他們問我長大後的夢想是什麼？我寫下『快樂』。他們說我沒搞清楚題目，我說是他們沒搞清楚人生。」
- 對一位還在迷惘未未的女孩，我和她說：「尋找目標，有時就像提著燈籠在森林中漫步，不曉得什麼時候會遇到下一個驚喜。」
走路前往郵局的路上，懷著滿滿的情緒，像是都市的迷你朝聖之旅，還和櫃檯的阿姨再三確認：「這樣真的會收到厚？」
一批批的明信片寄出了，幾天後，陸續收到來自各處孩子們的回應：
- 「老師，這是我人生的第二封信，好開心～」
- 「內容好感動，之前只有男朋友會做這種事.......」
- 「我以為老師會忘記我們，沒想到老師都有把我們放在心裡。」
- 「超有意義的，我會好好保存的。」
- 「緯中，當我收到你寫的卡片時，老實說，我有點嚇到，因為我很少被老師給擔心，但我十分高興，因為感覺很新鮮？」
有收到就好，在疫情蔓延，阻絕人們之間的距離時，還有關切與溫暖流動著。
老派不是過時，而是經典，是需要與人連結的價值。我喜歡這樣的老派浪漫。
二、回饋
線上課程的一大致命傷，就是孤獨感。經濟學家Noreena Hertz在《孤獨世紀》中指出：「大部分的人害怕孤獨，更甚於染疫。」
孩子們經過了一整個學期的相處，歷經了磨合爭執、合作共好，累積了團體間亮閃閃的記憶，若沒有一個機會讓大家述說，太多對彼此的感謝與回饋就這樣在被埋在心底。
於是，最後一堂線上課程，我用Padlet網站做了一個線上回饋牆，每個孩子都有個屬於自己的小格子。我讓每個人去向至少10位同學回饋、感謝，謝謝他們這個學期的陪伴。
看著回饋牆從一無所有，到幾分鐘內快速竄流著學生們給彼此的留言，那一瞬間，我感到一條看不見的線串連著我們，有股熱流湧上了胸口。
網路上往往只要匿名，就會引來惡言酸語，但即使這個回饋牆以匿名進行，無法強制禁止不雅言語，孩子們的文字卻毫無攻擊，反而匯聚了豐足的正向能量：
- 謝謝妳，願意和我做朋友。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妳都會幫我解決；
- 妳是個個性比較內向的女生，但做事總是很積極努力，也很有責任心，脾氣也超級好；
- 其實我們兩個並不熟，但我在開學時見識到妳的魄力，還有處理事情的能力。妳幽默風趣，同時也不失去做事該有的態度，希望妳在未來的路途可以順利，祝福妳；
- 謝謝你這學期為社團的付出，你也不要累壞你自己了，要多休息，不要給自己壓力那麼大，也祝福你能加油，希望未來能朝著你的目標邁進；
- 謝謝你教了我很多事情，奉獻自己的時間幫助我。
除此之外，我也收到了意外的驚喜，是孩子們的回饋：
- 緯中超棒，好開心這學期可以被你帶到，真的給了我很多自信跟鼓勵，謝謝緯中啦；
- 平時像是個老父親在照顧我們，但在私下聊天時，又像個關愛的哥哥，距離很靠近；
- 會私下詢問大家的學習狀況，甚至會問學生自己有沒有改進的地方，並按照建議做改變；
- 哈哈真的很謝謝老師，一直支持我，不讓我放棄，很開心能夠遇到這樣的老師；
- 緯中會關心同學們，也會在乎所有人的感受，有一次我身體不舒服差點昏倒，打電話給你就二話不說衝上來找我，讓我感覺有個會關心同學的大佬。
原來，人們對彼此的感謝和心意一直都在，不會因為疫情而被抑制。身為老師，需要的是創造出適當的空間，引導孩子們有機會好好抒發。
合照
課程結束前，我想起有位孩子提醒我，班級仍未曾拍過一張團體照，我請大家一手舉著明信片，另一手比出「1」（我們是1班），對著鏡頭合照。
這是疫情下獨特的另類美景，這是我和孩子們說再見的方式。
即使身旁空無一人，我不感覺孤單。
大家都有好好的，在各自的家中，好好隔離、好好防疫，也有好好的，一起在線上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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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Apple TV的《這一年，地球變得不一樣》，拍攝的是新冠肺炎一年內所改變的地球面貌。地球經過人類數百年的破壞，卻在疫情橫掃全球的這一年，因著人類戶外活動大幅降低，自然緩緩的復甦了，天空、海洋、陸地恢復了原來的色澤。例如赤蠵龜能在海灘上舒適地產卵、阿拉斯加的座頭鯨因少了賞鯨郵輪的干擾而能安心覓食、肯亞的獵豹在人類噪音減少下幼崽存活率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