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雙面思考」(Janusian Thinking)建立一個更同理與寬容的社群

要如何培養同時具備國際視野,又能具備同理、站在不同立場思考的孩子呢?

若是單獨談國際議題,那只是純粹的介紹各國動態,當新聞性、時效性過了,價值似乎也減弱了。

如果不是只談國際議題,而是透過認識國際議題,陪孩子建立一種思考方式的可能性呢?


有一天深夜,當我半睡半醒,斜倚在床頭上讀Eric Weiner《歡迎光臨,天才城市》這本談到城市如何孕育天才的書中,猛然讀到一個全新的詞彙,令我瞬間清醒:—「雙面思考」(Janusian Thinking)。

當下我立時靈感湧現,興奮得腦中放起煙火,好像照明彈點亮了烏黑的天空,因為我正苦於思考要如何設計國際議題的課程。

1. 
美國精神科醫師Albert Rothenberg提出了雙面思考(Janusian Thinking)這個概念。Rothenberg認為,當人能夠同時具備對一件事保有相互對立的雙重觀點時,他會更有創造性。

例如,IG同時是增進人際也扼殺人際。因為IG鼓勵人們保持連結、持續分享,但螢幕上的過度連結,卻讓人活在虛幻、美好的人際泡泡中,失去現實與人的互動。

Rothenberg從羅馬神話中雙面神Janus(Janus的形象是兩孔面對相反方向)汲取靈感,創造了Janusian Thinking這個詞彙,他也從一系列臨床證實了雙面思考對創造力的影響。

然而,雙面思考的益處,對我來說超越了創造力。不只讓人更有創意,也讓人能彼此同理。

畢竟我們太常窩在自己的觀點裡,而對自己觀點的堅持,長久來說只會撕裂社會,造成仇化與詆毀。雙面思考不是對一件事只有一種看法,永遠固著於自己的角度,和自己的同溫層朋友相互取暖,而是讓自己主動練習站在對立面,甚至逼自己理解和我們不同的人,這將是一個一輩子受用的生命課題。

2. 
幾天後,我在辦公室外設立了國際議題佈告區,每兩週整理一個國際議題,正式上課前,學生需要先閱讀指定文章,並先針對議題搜集資料,來到課堂中進行討論、思辨,應用了一點翻轉教室(Flipped Classroom)的概念。

第一期是塔利班的議題,第二期是關於立陶宛和台灣的友好關係,而其中第三期聚焦在爭議性不斷、在國際充滿話題性的人物翁山蘇姬。

翁山蘇姬因反抗軍政府,和平抗爭得到了諾貝爾和平獎,地位尊高有如同甘地和曼德拉,但近年卻因為被控訴支持軍政府種族清洗,無所作為,受到國際間罵聲不斷。

上課時,孩子們分享他們的想法,我也與他們爬梳了緬甸從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歷史,建立起時間軸和來龍去脈。

為別人扣上一頂帽子很容易,真正去理解一個人的處境很難。攤開脈絡之後,很多的事實就不是黑白分明,而是游移在忽上忽下的一片灰茫中。

我請每個人針對翁山蘇姬是聖人或惡魔(Devil or Saint?),準備30秒的正面論述和反面論述。孩子們困惑、茫然地望著我,他們問:「老師,到底是要我們準備正方,還是反方?」我微笑著回答他們:「你們沒聽錯,是『同時』要準備正面論述,和反面論述。」

正當學生們振筆疾書他們的兩造觀點時,我不動聲色地在教室中央擺了兩張彼此面對的椅子。

接著,我以抽籤的方式,決定學生的正、反方,並讓兩方學生坐在對面的兩張椅子上,待他們論述完自己該方的觀點後,隨即讓他們調換位子;正方立即轉為反方,反方頓時成了支持者。

同一個孩子,提出的兩種同樣真實,卻彼此強烈衝突的論述,大大震驚了在場聆聽的我們。

擔任正方時,她說:「翁山蘇姬曾是人權鬥士,1991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時,她請兒子代為領獎時,得獎感言上寫著:『請用你的自由,來促進我們的自由。』(Please Use Your Liberty to Promote Ours.)但2018年面對緬甸種族滅絕危機時,卻在海牙國際法庭說明:『告訴我,哪個國家沒有人權問題?』很明顯,她失去了初心,而成為了一個政客。」

調換成反方時,她說:「要成就更大的事,必須犧牲與妥協。年輕的她為了夢想,充滿理想主義的發言;成熟的她理解現實,走上一條不討好,但能慢慢實現民主的路。與軍政府的交涉看起來骯髒,卻是不得不的過程。」

新聞裡的角色不再像是一只人偶,在被設定的場景裡蹦出一段突如其來的言語。

每個新聞背後,都有更多故事在醞釀、發酵,透過脈絡的追溯與雙面思考的練習,角色因此有了血肉,每個決定的艱難和面對的困局被攤了開來,就像我們同樣在生活中的細微瑣碎裡掙扎浮沉。

這也是雙面思考的魅力,雙方的陳述似乎彼此矛盾,卻各自成立,各自皆擁有完整的論述。

國際議題,只是個媒介,在拓展孩子國際視野外,也有機會訓練獨立思考、思辨的能力。

3. 
除了兩週一次的國際議題思辨外,我進一步嘗試讓課程向前延伸,讓孩子們的思考繼續發酵。

我很認同國際新聞節目Podcaster敏迪在一集節目中所說的,「國際新聞不只是拿來讀的,也不是用來炫耀知識的,而是拿來在真實的生活中下對每個決策。」

秋季課程結束前,我們邀請三個年級同聚一堂,舉辦了「雙面思考高峰會」(Janusian Summit),選出一個與孩子們生活中息息相關的議題,讓他們經過一季課程的體會後,能沈澱、整理,在季末暢所欲言地滔滔分享他們的觀點。

而這一季,我挑選了一個貼近孩子的主題:「混齡有益於學習嗎?」

這幾年,學生在課程中常接觸到「混齡」(mixed age)的議題,有時三個年級或兩個年級一起混班上課。對於混齡的課程,孩子們過去的感受較多趨於負面:「混齡一定是因為缺老師,學校想省錢啦~」「混齡都必須配合程度最不好的同學,拉低大家的標準,對大多數人都沒幫助。」「老師的時間被切分,顧到每個人的時間就變少了……」

然而,從今年開始,老師們在暑假密集設計了兩套混齡的模組課程,學生這學期開始稍稍嘗到了混齡的甜頭,對混齡議題看法的內在天平也悄悄地傾移,在下課的教室、走廊的巧遇,或操場的角落,都能聽見他們圍繞著這個主題,有著聊不完的想法和意見。

與其讓孩子們私下說了又說,我想不如創造一個意見煙火秀的舞台,讓孩子們正大光明地批判、磊落誠懇地讚揚,在公開場合盡情分享自己的見地。老師也毋需避諱那些尖銳的、棘手的議題,而是坐下來,好好聆聽孩子真實的想法。


歐美有句流傳已久的名言:”I disapprove of what you say, but I will defend to the death your right to say it.”(「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許多爭取言論自由或民主的場合,都會重述這句話。英文也有個常用的片語:”agree to disagree”,代表當意見不一時,仍能保持尊重、友好,「同意」彼此的「不同意」的想法。

這樣的一季一度的「雙面思考高峰會」,就是延續這樣的精神。它不是辯論會,也不是詭辯大會;它不做價值判斷,沒有要誰辯贏誰,也無意扭曲事實,而是是為了聽見多元的聲音,探索一個議題的可能性,最終呈現多元觀點,尊重每一個意見的價值。

在組織論述的過程,學生需學習交錯運用理性與感性的優勢:
  • Reasoning理性的力量(數據、證據、邏輯)
  • Emotional感性的力量(故事、經驗、同理)
不是純粹在心智上的交鋒,也同時訴諸情感與經驗。

每個參賽的隊伍由抽籤決定正方(Affirmative)或反方(Negative),由5位角色所組成:
  • 第一位是Opening,負責申論、開場,陳述一段建設性的論點。
  • 第二位是Responding,負責回應、詢問,複述確認對方的觀點後,提出好奇。
  • 第三位是Concluding,負責回答問題,綜合前方的內容下總結。
而另外兩位分別是軍師和記錄,在旁擔任智囊團。

這樣一來一往、激烈相向的「雙面思考高峰會」,參考了辯論會的形式,卻在兩個部分採取截然不同的處理:
  • 首先是第二位的角色Responding(回應),讓論述的過程不是自說自話,而是必須聆聽、理解,透過複述確認聽懂他人的想法,才能進一步提出好奇的問題。
  • 第二是我覺得最有意思的部分,就是在第一輪結束,正反兩方各出一隊優勝隊伍後,將進行第二輪的決賽,而決賽時,正方雙方要互相調換。原本支持的變成了反對,反對的轉為支持。

於是,每個人都需要好好聽對方的意見,也需要不斷跳脫自己,在兩種角度、觀點中轉換,兩者論述相互矛盾,卻二者皆各有自己的真實,這正是Janusian Thinking的核心精神。

令人驚豔的,是除了反方的學生用更完整、更有邏輯的方式陳述意見;正方的學生也找了歐美國家實施混齡後的好處,並觀察到在混齡中每個學生都有不同的角色,因而更促進團隊中的相互學習。

最後評審老師也分享了芬蘭在課程中融入了混齡策略後,學生在參加國際PISA成績的表現反而更亮眼,也多方證實了混齡的好處與趨勢。


「雙面思考高峰會」走到尾聲,沒有贏家與輸家,卻在這短短一個小時、小小的空間內,充塞了迷人的思維碰撞。當所有的想法都被發聲,所有的意見都被尊重,自然就創造出一個更寬容的群體,能一同合作、共創出相互理解的可能前景。

我想,在這個社群媒體鼓勵異化與敵視,假新聞操控的時代,具有Janusian Thinking是個更亟需被培養、珍惜的能力。讓孩子能鍛鍊自己的思維,不滿足於單一視角,不將持不同觀點的人妖魔化、輕率地鄙視,或輕易地一手抹除。

相互牴觸,卻同時為真;彼此不一,卻多元存在。
好美,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