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父親—吳清海

兒時生活

我們的父親吳清海,出生於民國43年,是宜蘭一名木匠吳水泉的兒子。

父親上有兩位姊姊和兩位兄長,排行老五,是家中老么。孩提時,祖父自宜蘭縣員山鄉冷水坑搬至宜蘭市電力公司旁的巷弄內,和幾個親戚家庭同住,房子不大,竟擠進了20幾個成員。

家人感情和睦,每夜於祖父親手做的八腳眠床共眠,家中充滿熱鬧歡快的氣息。常在街頭巷尾跑動的他,長相俊秀可愛,個性古靈精怪,人見人愛,但不愛上學,也常調皮搗蛋,是出名的逃學威龍。 

初中畢業時成績一塌糊塗,考取不到宜蘭的高中,只好跑到三重補習,卻意外由嬸嬸帶著信主得救。其後備取上羅東高中,原本跟不上學習而留級的他,此時邊讀書時邊喊主耶穌的名、課本上也寫滿了主耶穌,一段時日後,竟從最後一名躍升至班級前段。然而不久之後,卻因遠離主、離開召會生活,成績一落千丈,自此在召會之外流浪了二十多年。父親回憶起這段時日時,總不勝噓唏。


婚姻與家庭

畢業後,父親在台北工作時,遇到了此生的愛妻洪麗枝女士。「我是一見鍾情」,父親說。經過幾番躊躇,終於鼓起勇氣約母親出去。第一次約會在國父紀念館夜間散步後,便認定她是今生伴侶,於父親26歲時,兩人步入婚姻。

「我們騎著野狼125環島蜜月,全台走透透!」他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在環島旅行尚未風行的70年代,他們便走得摩登前衛,翻開照片,山水間盡是兩人相依甜蜜的身影。

回到宜蘭後,父親在中華電信服務,工作時大家都叫他一聲「海哥」(台),這稱呼也反映了他海派、爽朗、幽默風趣的一面。有他在的地方,常是笑語。

結婚一年後哥哥出生,父親將帳篷綁在野狼125後駕,一家三人出發環島。哥哥7歲時我出生後,全家開一台車底漏水的老爺車,到處走踏,深夜時與哥哥蜷縮在後座包裹棉被睡覺、山林清晨打開帳篷的第一口冷空氣、偏鄉無人國小內的盪鞦韆、深山溪谷或溫泉,充滿各式回憶。

他常和我們說,要多看看主所造的世界,見識自然奧妙的奇觀。日後至倫敦留學,他常囑咐我多至歐洲各國走走,拓展眼界。看他閃閃發亮的眼睛,玩興比我還重。

除了旅行,父親也十分重視閱讀。晚飯後,爸媽坐在床頭兩邊打開書,我和哥哥窩在中間,還不識字的我便聽他們唸故事、看書,這樣培養起閱讀的習慣。

年幼時,每年有兩次的家庭神聖時刻。全家浩浩蕩蕩,由爸爸領隊,背巨大淨空的後背包坐火車前往台北。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重慶北路書街。四人由路頭走到路尾,掃蕩每間書店,只要哥哥或我說喜歡什麼,他二話不說,必定買下。一冊冊、一套套的書籍,就這樣進入爸爸巨大的後背包,搬回家裡建構整牆的書海。

他看重文字及故事的力量,見我們沉浸書中世界,更是父親心中的喜悅。雖然他並非藝文背景,但卻給予我們滿滿的文學養分,長大後,我倆一個英文系,一個國文系,以文教為業,與父親有相當程度的關係。

閱讀、看世界,是父親給我們深刻的兩個關鍵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聽起來老派,在父親的帶領下卻讓我們活了起來,日子隨著他往前拓展、變化,探詢未知的秘境與生命的各種風貌。

召會生活歷程

1996年夏天,父親帶全家首次出國到美國西岸旅行,也順道拜訪堂妹美華一家。出發前夕,他突然心裡不安,腦袋胡思亂想,擔心如果飛機失事,該如何交代後事,又如果自己和太太皆罹難,要如何讓孩子們繼續安心成長。在極大的恐懼中,父親決定打電話給老同學志堅,劈頭要對方拿起筆,記下他所交代的遺言,才稍微寬心出國。

這時父親忽然想起多年前高中在召會的自己,那時的他心底找不到恐懼,每天都喜樂歡欣,但為何此時會如此憂懼?

旅程中,美華姑姑帶我們一家到美國的召會聚會,父親靈裡受到感動。回到台灣後,姑姑請台北市12會所的柯是鈐弟兄看望父親,終於將他重新帶回主的身邊,從此帶家人進入召會生活。

父親是個不做則已,一做就要做得通透的人。才剛回到召會生活兩個月,父親就靈裡火熱,熱切服事聖徒,他第一個服事的對象是年長的長青聖徒。 

當時的父親滿腔熱血,帶著許多自己的觀點、想法來服事聖徒。那時他曾私下對我說:「我想做的,就是讓召會、聚會更有人性,但現在的召會是全般的神性。」因著他的衝勁,堅持己見,父親差點與當時的長老王弟兄決裂,在逼近決裂的頂峰,王弟兄對他說:「這裡是主的家,要服事你(就)服事,不服事就走開。」

父親在主面前經過一番掙扎與禱告:「主說,我想做的都很好,但我是為了什麼而做?我該為著基督身體的合一,成為一個順服和犧牲的人。」當晚,父親做了決定,要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時間來順服,將自己交給召會。三年後,因著眾聖徒的同心合一,宜蘭市召會有了大復興,聚會人數從原本的70人,上攀到180人,並且增出了三處會所。

在宜蘭服事聖徒的期間,他歷經陪伴長青者、大專青職、社區聖徒,接著於2015年前往礁溪召會服事5年多,最後在2020年回到宜蘭市召會,養病直至離世。

最為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對聖經真理「禱、研、背、講」的鑽研。父親對真理的追求絕不馬虎,每週花數十個小時親手寫下密密麻麻的思路和重點,在綱要上總搭配各種顏色的筆標註,為的是要帶領聖徒進入高峰真理。


面對疾病與苦難

2008年,父親54歲時發現肝硬化,到了2009年常常血便,醫生卻查不出出血點,反覆出血達兩個月,換肝成了無法避免的惟一方式。親人們都願捐肝給父親,但他卻不願家人冒手術的危險,遲遲不肯接受。

那一段時間,父親常緊急被送往博愛醫院。第五次時,醫生發出病危通知,叫家人需有心理準備。情形愈來愈嚴重,父親虛弱昏迷不醒,身體開始發黑,眼白也轉為濁黃,但他仍堅持不接受親人捐肝。看著他的執意,我心裡明白,父親不願意任何親人受苦,且作好了離世見主的準備。

一天晚上,母親與父親單獨在病床邊對話,母親說:「現在我天天望著緊閉的家門、漆黑的客廳。一日我終於崩潰,嚎啕大哭地向主說:『我不要這樣的家,不要這樣的生活…』我要你陪我,我寧願死也不要一人面對空盪的房屋獨自生活。」接著,她鄭重請父親接受親人的肝:「我自從過召會生活,向來剛強。但這陣子我極其軟弱、無助。但主用祂的話安慰我。所以你不要怕,只要信!」父親聽後放聲大哭,沉默兩天之後,終於點頭同意。

然而,活體換肝給父親最佳人選的我,第一關驗血就被淘汰了。但聖經裡的一句話「在人不能,在神凡事都能」,卻應驗在父親身上。彷彿經過30年的相處父母二人已融為一體,檢驗結果,沒有血緣關係的兩人,肝竟完全吻合。母親決意要捐肝給父親。 

在面對8個多小時的漫長換肝手術前,儘管無名的恐懼將她佔據,但母親知道,她不能逃、 不能後悔,為了30年來同生、同喜、同患難的愛侶,她義無反顧。

經過手術後一週的生離死別,幾度瀕臨死亡,母親看見父親時的第一句話是:「親愛的,我來看你了。」其後的13年,父母相互扶持,成為名副其實的「心肝寶貝」,是彼此生命中最穩固的支柱。

聖經哈巴谷書三章17~19節,是那時使父母的心最得安慰的一段話:「雖然無花果樹不發旺,葡萄樹不結果,橄欖樹也不效力,田地不出糧食,圈中絕了羊,棚內也沒有牛;然而我要因耶和華歡欣,因救我的神喜樂。主耶和華是我的力量。」

然而,當時的喜出望外,現在看來卻是一連串磨難的開端。換肝後不久,醫師在2012年宣判病情已束手無策。卻因醫生的坦誠,父親放棄所有的嘗試,回到靈中完全仰望主,他說:「因為我知道世上已經沒有人可以救我,我願意死心塌地完全交給主,而我也終於奇妙地經歷了主手的醫治。」

接著在2013年,他做了膽大的決定:和母親一同參加為期一年的壯年班全時間訓練。隔了一年後的畢業時刻,父親上台見證:從剛進壯年班要睡14個小時慢慢調到到8個小時,從醫生宣告放棄到現在的不需醫療,從將死之人到如今充滿活力,他內心被榮耀的盼望充滿,對他所信仰的神滿了敬拜。

另一面,父親也曉得,他所經歷的神蹟是來自眾地方召會的代禱和神豐沛的恩典。在父親與病魔搏鬥的過程,各地的弟兄姊妹們都不約而同、強烈地向主禱告,求主留住父親的性命,不讓死亡攫住他。


比親人更親的愛

父親一生享受親人的愛,對傳揚福音火熱的他,對家人深有負擔,每天雙膝跪地禱告半小時。他帶自己的大哥夫婦進入召會生活,也帶母親於86歲高齡得救信主。從此奶奶不再隨進香團至全台各地奔走,而是於召會中享受喜樂平安,直至100歲安息主懷。

 「因為我的疾病,促成我們三兄弟的兄弟之情得以凝聚,也因此享受了彼此的手足之親。」他分享,「之前雖是兄弟,但我們卻沒有享受到兄弟間該有的寶貝和情懷。感謝神,因為我的病,反而讓我們享受到這份感情,所以我要為著我的生病而高興。」

父親換肝後的這些年,三兄弟情感深篤,每年除夕,輪流在三個家中團圓聚餐,一年比一年擴大編制,有時還一起高唱詩歌。

媽媽鹿港的家人們,也對父親呵護關懷,無微不至。自小三個家庭每年結伴旅行,共度年節、中秋,生病後醫院看訪、生活實際的幫助不斷,成為父親及我們家極大的溫暖。

 從雙方家庭得到許多愛與關懷的父親,語重心長地對我和哥哥說:「願神祝福你們,一代強過一代,代代都能享受神的愛與親情之愛。」


肉身的最後一程

父親是幸福的。該在的場合,他一次都沒錯過:

  • 手術後一年半,拔掉了困擾多時的引流管,心情激動地參加兒子的婚禮。
  • 見證了孫兒吳笛的出生,那天父親老淚縱橫,因他從不敢奢望能抱到孫子。
  • 在世的最後一年,參加了寶貝女兒的婚禮,了卻心中一樁大事。
  • 離世前兩週,堅持回母親的娘家鹿港過年,完成每年的必備行程,見他最親愛的親人。
  • 最後一晚,40多年相伴的妻陪他沐浴、更衣,這麼多年來,始終不離不棄。住院中,在清醒片刻,握住母親的手大哭,說:「感謝妳一輩子照顧我。」
  • 也許令父親最得意的,是他也擄獲孫女吳箏的愛。聽到阿公離世,孫女哭叫抗議:「阿公會醒來!」也抓著阿公的照片湊到嘴邊親吻,連連喊說:「我真的很愛阿公。」

最後那週,抱著父親走入博愛醫院,47公斤單薄的身軀,在我手上輕若無物;心中想起小時候每次夜歸太累睡著,父親也這樣抱著我回到床上,給我一個安穩的吻。曾是孩子眼中的巨人,如今巨人又回歸為孩子,生命在這個自然的輪迴中,不發一語,看著時間完成它的工作。父親蜷曲著身體,無法翻身,如同嬰孩一樣,躺臥在他所信靠之神永遠的膀臂間。

 

即使在最後一天,他的眼神空茫,讓人不忍注視,但我們永遠記得他那雙如炬的銳眼。當他說話時,彷彿能感受到他想將他所領略的一切豐富灌注在你身上,在他身旁形成一個奇妙的磁場,將人重重包裹。而當你開口述說,他則專心致意的在你面前,聆聽你的苦楚心聲,他會為他人的受苦而心碎,與哀者同哭,滿了慈心柔愛。

父親並非完人、不是沒有軟弱,他有著烈燄般的脾氣、無可搖撼的嚴謹、幾近固執的堅持,遇到痛楚也會哀嚎喊著「主啊救我」。但他對信仰熾熱的奉獻、對他人無私的關懷付出、和對家人情深意濃的愛,將永遠印刻在我們的心底。

2023年1月30日清晨,他嚥下了人世間的最後一口氣,享年68歲,度過他平凡而超絕、樸實而獨具的一生。他是我們的父親、榜樣、一個可愛而真實的人,吳清海。

緯中、緯婷 敬筆  202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