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之後的選擇

校園的霸凌事件,早就不是新鮮事;新鮮的是,網路時代讓霸凌的第一手現場畫面,搬到了你我的眼球前,沒日沒夜,讓人們親眼目睹霸凌凶暴的過程,於是我們更難以抹除遺留在腦海中的影像。

被霸凌之後…...
新生入學的第一週,班上自我介紹時,竟有好多孩子不約而同地說起他們被霸凌的過去。

我突發奇想,丟出了一個問題:「在成長的過程中,曾經有受過無論肢體或言語霸凌經驗的人,請舉起手來。」

這個問題似乎觸動了孩子們封存的記憶,有些孩子大方地舉手,另有幾個小孩左右觀望,遲疑了一晌後,才默默舉起手來。

令我驚異的,班上竟超過半數的孩子們舉起了手。

霸凌,已成了校園中常見的景觀。如同南非作家柯慈在小說《鐵器時代》裡所寫的:「這個時代的孩子,在暴力的景色裡感到自在」。
最讓我深有感觸的,不只是多數孩子們曾被霸凌的事實,更是他們在這段傷痛經驗之後,後來選擇大相徑庭的面對方式:

    1. 縮進想像世界
一位憨厚、滿臉青春痘的男生,說到國中曾被班上幾位惡煞盯上,被欺負了好一陣子。所有委屈、怨怒無處發洩,讓原本就喜歡動漫的自己,因而更沈迷於動漫世界。

他變得更害怕面對人,不喜歡和人交談,「因為面對真實的人有太多未知和變數,而面對動漫時,裡面每個角色都是友善、可愛,歡迎我的。」他這麼解釋。

他還害羞地說,家裡房間擺滿了這幾年搜集的漫畫,幾乎都可以開個動漫展了。

    2. 大方勇敢面對
一位膚色白皙的男生,說話時,肢體動作看得出不那麼協調,也因著結巴,國小、國中長期被同學譏誚,排擠。

輪到他自我介紹時,他坦率、不遮掩地說出自己的狀況,也請大家包涵;最後還說,希望在新的班級中,能夠交到朋友。

所有同學都佩服他的真誠,熱烈為他鼓掌。之後,在班上多了好多隱藏版的小天使隨時照顧他,留心他的情形。

    3. 轉為自嘲搞笑
另一位短小精悍、膚色古銅的鬈髮男孩,自從國小五、六年級被霸凌後,就決定一舉翻轉沈靜的個性,故意顯得異常活潑,成為班上的開心果,急欲逗大家開心,讓自己「受歡迎」,為大家接受。

在自我介紹時,他說話搞笑、不羈,甚至歡迎班上同學用「黑鬼」這種極度貶低人性的字詞來稱呼他。他以過度自嘲、自我矮化的方式,彷彿喜劇演員,硬是要搏得觀眾掌聲。

    4. 成為霸凌的幫兇
還有一位孩子,因著曾被言語罷凌的經驗,發展了一套保護自己的方式。他刻意在班上幾個有勢力的同學面前,散佈出中傷另一位同學的謠言,害這個同學被這他們圍毆,藉此得以自保。

他說,自己也曾是這些有勢力同學出拳相向的對象,才因此想轉移惡霸們的注意力,讓他們不再針對他;另一面又能討好他們,拉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讓我惋惜的,是他竟沒和弱勢同學站在同一陣線,反而和惡勢力合起來罷凌更弱小的對象。這真是個詭異的罷凌生態圈!


因著霸凌的殘虐,第一位孩子沈迷於動漫的慰藉,第二位決定勇敢承認自己害怕的限制,第三位發展出迥異極端的性格,而第四位和霸凌者連線,成了霸凌的幫兇。

緘默了二十年的霸凌記憶
聽了孩子們分享起自己的哀傷往事,不禁也將我的記憶曳拉回自己那如同暮靄的濃霧般,晦暗、死白的過去。

國小時,我臉頰的肉圓滾滾,搭配兩片臃腫的香腸唇、尖細的單眼皮,和一副與臉型不相稱的巨大銀邊方框眼鏡。

如此呆拙的相貌,自然成了高年級的標靶,幾度在學校被要脅拿出身上的錢;甚至曾因路上落單,被隔街丟瓶罐、取笑辱罵。

升上國中的時候,體型漸漸茁壯,爸爸對我諄諄教誨:「你的力氣將會越來越大,要留心你的破壞力,並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力量。」(怎麼很像漫威超級英雄電影裡面會出現的台詞?)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不容易被欺負,我在校園常擺出防衛姿態,對身旁的挑釁異常敏感,神經很容易被驚動。

一日下課,我獨自倚在欄杆上,看著遠方操場同學們打球的身影。旁邊一個比我矮小的別班同學恰巧靠了過來,斜望了我一眼。我情緒緊繃,一句沒經過腦袋的話就爆衝出口:「你是在看三小!」

他抿著嘴笑笑,不懷好意。中午下課時,他走到我們班,「邀」我去和他談談。

這樣的場面,年少的我自覺不能輸了氣勢,就強裝果斷地隨著他的腳步,一步步走向陷阱。

他讓我走在前頭,到了他的班級門口,冷不防地驟然把我踹進教室,他們班二十多位同學早等在那裡悄悄埋伏。

最荒謬的,是當我噗通地跌進了烏黑燈滅的教室時,其中一個同學「好心的」叫我把眼鏡拿給他,以免待會挨揍的時候眼鏡破掉。

很幸運地,我的眼鏡躲掉了碎裂的命運,但可憐的我卻沒有。

那個矮小同學抿笑的嘴轉為咧笑,掩不住他的得意。他快速脫去外套,蓋住我的頭;猛然間,二十多隻腳、二十多個拳頭、十多張桌椅,凌亂沒有次序地落在我身上。

黑暗中,我只能緊護著頭,縮在牆邊,等待上課的鐘聲快點響起,拯救我脫離這個殘暴、難以理解的世界。

在說不清楚過了多久之後,我終於聽見了打鐘的聲音。那位「好心的」同學沒有忘記遞回給我眼鏡,讓我帶著身上唯一完整的東西離開。

我踉蹌地走回班級,暗自許諾:在往後的日子裡,絕口不提這件陰暗的經歷。

高中時,我決定要攀上勢力,從被霸凌的,轉為霸凌人的,甚至做了好些遊走在法律邊緣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有好多的心酸。

過去的陰影,今日的力量
長大了之後,我好想穿越時空,回去拯救那個被人群圍著,蹲伏在角落,無力保護自己的小孩。

直到有一天當了老師,我才知道自己可以怎麼做。

經過了霸凌的風暴,我真的能理解,一個長期被罷凌,卻不敢吭聲之人的感受。內心的憤怒、怨恨、羞恥、自責等種種情緒積藏許久、混雜一起,猶如悶了三天三夜未吃完的便當,散發劇烈難忍的腐臭。

霸凌的傷害,會讓一個人很生氣......
對那些沉默的旁觀者生氣;
對那些濫用力量的人生氣;
對那些什麼都不知道的大人生氣;
甚至,對沒有能力抵抗、靜默承受的自己生氣。

最可怕的,是被霸凌的孩子會傾向將責任歸到自己身上,覺得是因為自己太醜、太胖、太不善於言詞、人緣不好、功課太差......,才會被欺負。

但事實是,對霸凌者而言,永遠都能找到一個能說服自己攻擊別人的理由,無論這理由再如何薄弱、不攻自破。

有一次,分享完我的故事後,我和孩子們說:
「我的存在,某一部份的原因,似乎是在彌補之前我的失去。 
因為看見你們,就好像看見了過去的自己。 
我想用我的生命,找到能陪伴你的著力點,我想拉起一道與你之間安全的信任線,讓你受保護,讓我可以協助。 
我無法做到零霸凌的校園環境,但也許我可以做到的,是你能安心地告訴我,分享你的恐懼與傷疼。 
即使我不是拯救者,但我可以陪伴你;陪伴你自己長出力量,陪伴你尋找資源,陪伴你面對內心深不見底的憂懼。」

我始終相信,重點不是霸凌本身,而是霸凌之後的選擇。

我無法改變孩子們受到霸凌的過去,但也許我可以,多引發他們去思考,當霸凌發生後,可以選擇用什麼方式,繼續朝著前方誨暗不明的生命邁進。

期望孩子們不會像我一樣,以為這是不可告人、丟臉羞慚的事,因而默默埋藏了二十年。

我們可以帶著傷,再出發
當學生們聆聽了同學彼此受到霸凌的過去,他們多了一層理解,班級無形之中也更加緊密了。

在下課的時候、分組的時候、共同完成任務的時候,孩子們總是能自發性地相互照顧。他們經過了霸凌幽谷之後,還能重新信任團體,彼此支持;那種一個都不漏掉的精神,直到現在都沒有散去。

我想,孩子們都經歷了心理學家卡洪(Lawrence Calhoun)和泰德希( Richard Tedeschi)所提到創傷後成長的階段:「我比我原本以為得更脆弱,但也比自己想像中更堅強。

於是,我們有了一個小小的領悟,也是班級裡密而不宣的默契:即使各自有過去的創痛,我們依然能夠帶著傷,一同創造沒有恐懼、共同滿意的學習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