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老師,忙碌的學生一掃奧地利這幾天的陰雨與低溫,今天Graz的天空格外清朗,陽光讓整座城市顯得燦光逼人,尤其是Graz的顯眼地標,如同外星艦艇的現代美術館,像一顆佈滿凸狀物的藍色彩球,返照太陽的輝煌。
這天我們將參訪第5所小學,也是整個參訪旅程的終點。我們的目的地是Graz北方20分鐘車程的Frohnleitn小學(註1)。路程中,安排行程的Bärbel教授不時從前座頻頻回頭,反覆強調地說將這所學校放在壓軸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一定要讓我們看看這個以學生自主而聞名的班級。我心想,前幾所學校不是早已讓我們見識到孩子們的自主性了嗎?Bärbel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般,不再多說,只露出神祕、密而不宣的笑容。
一靠近校園,光線透過玻璃窗,打在孩童們天真無邪的臉孔上,他們興奮地湧到窗前,向著我們一群陌生的東方臉孔微笑、招手。而當我們一踏入教室,孩子們彷彿準備已久,拍手唱著歡迎曲,與我們一一握手。
Frohnleitn小學的孩子們興奮地湧到窗前,向著我們一群陌生的東方臉孔微笑、招手 |
學生自訂課程、相互教學早晨8點50分,開始正式上課了!我猜想,上課方式大概又是前幾所學校的重複吧,但這天裡所看見的,卻令我不住驚愕連連。在前三所參訪的學校裡,我看見了每個孩子能按照自己的步伐,學習所熱愛的事物,但在Frohnleitn小學,我看見了另一個學習的境界:學生自訂課程,相互教學。
一開始,導師Ingrid Dulzky站到教室角落,將學習的舞台讓給學生;5位孩子戰戰兢兢地走到台前,他們是今天負責規劃課程的學生,要向全班21位同學們說明今天的課程和目標。
「小老師」解說的過程中,老師在一旁相當安靜,從頭到尾就是凝神觀察、保持微笑,偶爾當他們講話到一半,信心不足回望老師時,她會點頭鼓勵,並用眼神給予支持,但仍然不發一語。
經過10分鐘幾位小老師的解說後,奇妙的事發生了。孩子們散落到各間教室,分頭進行他們的課程。我心裡的好奇心越來越重,懷疑小學生規劃的課程,大概就像辦家家酒,趣味性的成份一定比較高吧!但當我貼身觀察記錄3組課程的執行後,我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上課一開始,「小老師」在教室前解說今天的課程,Ingrid老師則在一旁安靜觀察 |
- 組1. 兩個臭皮匠的語言課
其中,戴眼鏡女生的叫Lara,沒戴眼鏡的是Ina,她們兩個性情柔靜,常抿著一雙薄嘴唇,露出嬌怯的模樣。雙胞胎自幼的成長過程,總是讓父母擔心不已,因為每天朝夕相處的緣故,她們漸漸培養出只有自己才懂得的溝通方式,發明自己的字彙、肢體語言,形成封閉的小天地,連父母都被隔絕在外,不明白雙胞胎的語言模式。
直到來到Frohnleitn小學,老師詢問每個孩子想開什麼課程時,Lara和Ina想到的,竟然是讓大家跌破眼鏡的語言課。這對沉浸在自己語言世界,和外界有溝通障礙的雙胞胎,想教同學們的卻正是語言。
透過扮演老師,Lara和Ina挑戰去教比她們高一年級的孩子們德文,她們漸漸走出自己封閉的天地,和同學互動、溝通,在教別人的同時,她們自己的語言發展自然也大有進步。
雙胞胎Lara和Ina開的一門語言課程,用翻牌遊戲的方式訓練記憶力 |
- 組2. 自信的雜貨店老闆
教室靠牆的櫃子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物:木頭人偶、遊戲盒、塑膠玩具、絨布玩偶、筆記本...等,有次有序的被歸類在每個格子裡,每個都標記著價錢。我看見Peter站在矮凳上,一本正經地操作一台擺在櫃子上的收銀機,機器「ㄎ一ㄤ」的一聲彈出鈔票,Peter連忙找錢給來消費的顧客,然後細心地在牆上白紙寫下剛剛交易的帳目明細。
讓我記憶猶新的是Peter臉上的自信、沉著與從容,對他來說,這個小小幾坪的場域,就是他掌管的Cosco賣場;他有他的員工(一名負責解說和推銷產品的女生),也有固定的客源(扮演拿著玩具鈔票來消費客人的學生們)。而Peter的任務,就是要把雜貨店的帳算對,保持收支平衡。
這是Peter開設的數學課,他想讓同學們分別扮演雜貨店老闆、員工和消費者,藉由買賣從中學習數學與基本商業概念。導師Ingrid說,在一般的小學裡,原本基礎乘法不會在低年級中出現,然而在Peter的課程中,因為買賣勢必會用到乘法,高年級的孩子得將所學的乘法應用在交易裡,也讓低年級的孩子有樣學樣,很快就自然學會了乘法的概念。
自信的Peter所開的一門數學課,他扮演雜貨店老闆,讓同學們透過買賣學習數學 |
- 組3. 外來移民的德文詩作課
歐洲近來戰亂頻繁,奧地利在2015年接納了許多流離失所的難民,於是奧地利的小學中,也出現了各種顏色的臉孔。Dragos的爸媽就是這批在戰爭中奔走的移民,直到今天,他們還不會說德文,當每次家長日爸媽來學校時,都是Dragos負責幫他們翻譯。
Dragos去年來到了這所學校,他第一個挑戰就是克服語言障礙。他努力學習德文、融入群體,然後他慢慢發現,自己對德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令他最著迷的,竟是語言最精淬的形式-詩。
於是他開始規劃詩作課程,教其他同學們如何寫德文詩。今天我看見的,就是他在教其他3位學生創作由11個單字所組成的一種德文詩體:Elfchen。在教的過程中,Dragos不時搔搔頭,露出苦笑,足見他在教課過程中遇到的苦惱與挫折。
課堂中,其中一位男孩寫了一首名為「剪」(cut)的Elfchen,翻譯成英文/中文後是:
Cut/ 剪
Cut scissor,/ 剪吧剪刀,
The scissor cuts,/ 這把剪刀剪,
The scissor cuts a lot,/ 這把剪刀很會剪,
Cool!/ 酷斃了!
羅馬尼亞裔的Dragos所開的德文詩作課,右下角是現場同學寫出來的詩作:「剪」 |
- 小小成果發表會
我聽的頭皮發麻,心裡相當不安,這些小小軀體裡所蘊含的成熟度,和他們對自己學習的認真精神,令我心裡升起敬畏。
他們從頭到尾,100%的參與、建構自己的學習。從發想、設計、組織、找資料、執行、發表、檢討等,無一不是由自己包辦。
回頭想想自己,想想台灣的我們,到底限制了孩子多少的潛能?綑綁了他們多少的想像?
混齡的意義若拉回我們此次奧地利參訪的初衷,看奧地利小學如何運用混齡教學,減少教職員人數,以避免學童人數過少的小校遭到廢校的命運,解決當下台灣小學遇見的困境。
我想,看到今天,我們的心中都已經有了答案。
混齡,不只是為了混齡、為了延續小校的生命;混齡,更是為了開發孩子的可塑性、看見每個生命的可能、啟發自學與相互教學的永續學習。
我想起在參訪第三所學校,Falkenstein小學的校長Herwig曾說:
「有些學生的心智年齡已經到了8~9歲,但身體年齡可能只有7歲,有的則是相反。因此,單就身體年齡進行分班教學,不是太有意義。
另外,我覺得混齡最大的好處,就是孩子可以教孩子(kids will teach kids)。」
在Frohnleitn小學,我們看見混齡教學的進階版。學生不僅自己學習自己喜歡的內容,還可以構思課程,教別的孩子學習新事物,主導且共構彼此的學習。任一位孩子都可以是另一位孩子的老師;他們彼此成為彼此的老師,同時也成為彼此的學生。
每個成功的教育現場都存在的靈魂人物每一種教育要成功,都必須有核心的靈魂人物。2天前,在Falkenstein小學我看見校長Herwig用25年的生命,為小校的存活奔走、奮鬥;他滿帶活力與幽默的人格特質,令我仍歷歷在目。但今天Frohnleitn小學參訪到現在,我仍沒有看見任何一位如此活躍的老師,我開始好奇這樣的人物是否存在。
觀課結束後,我們隨著Carmen校長走進會議室。她說整個Frohnleitn學校雖大,卻只有一個班級實施混齡教學,因為她絕不會硬逼所有的老師都實施混齡,她認為選擇混齡必須發自內心,要真心喜歡這樣的教學,這種教學才會達到效果。
前情提要後,她正式向我們介紹這個班級的靈魂人物,也是剛剛上課從頭到尾靜默無聲的導師:Ingrid。
Ingrid留著白亮及肩的頭髮,無時不刻的微笑是她的招牌表情;她的肢體語言含蓄、保守,兩側眼角的線條下收,更顯得眼神慈藹柔和,而素雅的穿著則襯托出她謙和的特質。
Ingrid無時不刻的微笑是她的招牌表情,她的眼神慈藹柔和,散發出謙和的特質 |
在Frohnleitn小學任職之前,Ingrid在某所偏鄉學校服務,但5年前因為全校人數不足20個孩童,被政府強迫關閉。沒受過開放教育正規訓練的她,參考了不同的教學法,從自己的教學經驗中累積出獨樹一幟的教學模式,再將這一套綜合教學法帶到Frohnleitn小學(註2)。
她說,這是她喜歡的教學方式,她必須這樣教孩子;因為不同的孩子,本來就需要用不同的教法。
在Ingrid的班級裡,學生可以選擇任何有興趣的事物,並從中規劃課程,再分組開課教其他的同學;在分組教學結束後,他們還需要聽取同學們的回饋,進而反思、改善自己未來的課程。
看起來很隨性的課程,其實Ingrid每週都有詳細規劃,也有清楚的架構,才能使每個孩子訂定出合理的自我學習目標,且朝著目標前進。
這種教學法有個很有意思的名稱:「寧靜學習」(Silent Work)。在課堂中,老師的存在感很低,彷彿是個隱藏的角色,就像鴨子滑水,水面上很安詳、不動聲色,水面下雙腳卻疾速拍動,毫不鬆懈,因此稱之為寧靜學習。Ingrid說:
「在這樣的教學中,看起來老師不用做什麼,也不需要說什麼,但實際上老師要做的事更多。老師的角色從台前的授課轉為幕後的陪伴、引導,並花加倍的時間備課。
最艱難的部分就是起步階段,得打下許多基礎的預備工作。其中一個因素就是家長,5年前,家長因為不了解而反對,我們花了很多的時間與家長互動、對話,將我們的理念逐步介紹給他們。當家長這層觀念突破了,他們也發現自已的孩子開始喜歡學習了,且有實質上的進步時,他們的態度就開始轉變,成為最支持這種教學法的人。
除了孩子們愛上學習之外,透過學生彼此相互教學,也讓班級凝聚更加緊密,孩子們彼此就像家人一樣,年紀較長的孩子會成為年紀較小孩子們的榜樣,我們私下也稱呼這個班級為『family class』。」
事後,從Bärbel教授的口中,我又聽到關於Ingrid老師另一段絕妙的故事:
5年前,即使家長們寧願送孩子到遠一點Ingrid所在的鄉村小學,但仍因孩童人數不足而慘遭廢校了,使得Ingrid被迫離開,而到了現在的學校。但Ingrid不因一時的挫敗洩氣,反而視之為自己教學生涯全新的開始,甚至將之前小校的經驗帶到這裡,5年的經營下,讓她成了家長、學生大力支持的老師。
而當初主張關閉Ingrid學校的其中一人,竟是這所Frohnleitn小學的一位老師;他認為小校沒有存在的必要,也認為混齡教學招不到學生。諷刺的是,5年過後,家長們爭相將孩子們送到Ingrid的班上,卻使當初反對的這位老師班級裡的人數越來越少。這也是生命中難料想到的曲折吧。
完美的教學夥伴Frohnleitn小學混齡教學的成功經驗,除了靈魂人物Ingrid之外,還有在她背後的2位靈魂人物。
其中一位是從始至終支持的Carmen校長,除了精神上支撐,且放手讓Ingrid施展身手外,Carmen也主動幫助Ingrid處理瑣碎的行政工作,讓她沒有後顧之憂,得以推動內心的教育烏托邦。
另一位是Ingrid的摯友Sonja老師,Carmen校長稱她們兩位的合作為完美的教學組合。在這個僅有21個學生的班級裡,竟然有高達6位學習障礙的孩子,包括語障、智能遲緩、肢體障礙、社會融入障礙等...,而Sonja就是負責這6位特殊的孩子們。
這對摯友從5年前Ingrid一到此地就開始合作,這個班級特有的教學方式,就是她們5年來持續合作、討論、調整,並參考其它教學法而逐漸演變出來的成果。Ingrid老師說:
「Sonja原本就是個很好的朋友;經過了這5年,我們更成為合作密切的團隊,每天有機會就會彼此討論。我們步伐一致,逐漸建構出我們的課程。
當我們討論出一些新的想法時,就會在班級中嘗試,如果效果好,我們就會保留下來,若不好,就自然被淘汰。最重要的,還是要根據孩子們的屬性與反應調整課程走向。
在這樣的教學裡,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老師與學生們關係的建立;當關係建立了,老師才會知道孩子的興趣與喜好,也才能挖出他們想學習的事物,而當孩子找到自己喜歡學習的東西時,就自然會開始學習。」
Frohnleitn小學的Family Class中3個靈魂人物:站立的校長Carmen、左方Ingrid老師、中間Sonja老師 |
讓自由的能量開始流動回程中,我突然靈光一閃,發現奧地利這幾所小學中最美妙的事,除了自由的學生,還有自由的老師。
當政府願意信任小學校長時,校長就能自主管理、分配資源;
當校長擁有行政的自主權時,他也願意信任老師,讓老師自由;
當老師擁有教學自主權時,他也樂意將學習的自主權交給學生;
當學生呼吸到自由學習的空氣時,從此之後,他就在自由這養分的孕育下,一路渴望著學習。
當每個人都能為自己負責,且知道對自己的生活擁有掌控權的時候,他就願意投入、認真,且在乎。
要求帶來距離,束縛帶來關閉,而自由,將會帶出更多輪轉不休的自由。
註1:在德文中,Frohnleitn這個詞彙有特殊的意涵。Frohn的意思是認真工作(hard-working),leitn則是山邊(side of the hill)。
註2:原則上,奧地利的小學老師有權力自由選擇自己的教學法,但前提是需要校長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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