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就像一本書,而老師的責任,是去讀懂這本書,並陪伴孩子將這本書寫得更精采。」-奧地利某位教育家的理念
在正式參訪前,這所學校在我的心中,就有幾分傳奇性的色彩;因為這幾天從此行一路陪伴的Bärbel教授口中,陸續聽見了這所山中小學的校長向政府抗爭,力求讓小校生存的事蹟。
我們一早起行,朝著阿爾卑斯山東南的餘脈裡穿梭,行經了好幾個如電影場景般寧靜的村落。恍惚的睡意裡,我被一片片打在車窗上的雪白驚醒,我們竟遇見了4月底難得一見的大雪,阿爾卑斯山麓披上一層白絨絨的毯子。在一片純白中,我們抵達了這座只有19位孩子、1個校長、0.5個老師(註1)的山中小學。
從遠處我就看見3層樓米黃色的學校外牆,搖曳著一面大旗子,旗上寫著:「一所學校是一個村莊的心臟所在。(Unsere schule das herz im dorf.)」
Falkenstein小學3層樓米黃色的外牆,飄著一面旗子:「一所學校是一個村莊的心臟所在。」 |
雪花紛飛,下了車我們裹緊外衣,快步上了台階,走進大門時恰好是上午9點,已經有3位4年級的女學生熱情迎接,遞上今早才畫好的歡迎卡片給我們。
然後,就在此時,我遇見了心儀已久的Herwig Panhofer校長。出乎意料地,Herwig校長一點也沒有想像中革命份子激進的模樣,留著短卷髮,即使年紀已近60,卻仍保有年輕人的童心與活力,說起話來有自成一格的魅力,舉手投足之間帶著喜劇演員般的詼諧。
Herwig邀請我們到2樓,即使是偏郊的小校,為了我們的參訪,他們全校總動員精心排演了一場小小的音樂會。校長扮演起樂團指揮的角色,帶領十幾個孩子們圍著圈坐在木地板上,每個學生均手執各種敲擊樂器,演奏了奧地利音樂家約翰史特勞斯的一首小巧輕快的圓舞曲。接著,英語不好的Herwig,手持昨夜親自撰寫的英文迎賓說稿,發表簡短的歡迎演說。
即使是偏郊的小校,為了我們的來訪,Herwig校長用高規格的標準歡迎我們 |
校長的故事隨後,Herwig引導我們到會議室,裡頭早已擺滿學生家長們親手烘烤的甜點。說起Falkenstein小學,校長的眼炯炯有神,我們立即被他吸引,彷彿跌入過去,陪校長重溫學校這一路走來,仍始終存立的歷程:
「25年前,我還是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小伙子,像嬉皮似地留著一頭長髮,準備從事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我教學生涯的起點。
我找遍了住家附近有招聘老師的學校,於是我注意到Falkenstein小學,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小鎮,離住處卻僅有23公里。
報到的那一天是星期日,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場景。我來到了Falkenstein小學門口,登上了台階,惶恐地敲起這扇厚重的大門;來應門的是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人,當時我不明究裡,只因他住在學校,就很自然地以為他是校內的工友,經過介紹後,才搞清楚他竟是校長。
隔年,校長離開,才1年教師經驗的我,就扛起了小學校長的重責。在這許多年內,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有段時間校內的學童很少,學校經營的相當辛苦;因為奧地利的法令規定,若小學學童少於10人,將面臨廢校的危機。於是,我自掏腰包買了一台小巴士,開著它到小鎮四處遊說家長,說服他們帶孩子們來讀我們學校;我也向他們承諾,若他們願意讓小孩來我們學校就讀,他們不必每天自己開著1個多小時的車接送小孩到學校,我願意每天開這台小巴載他們上下學。
我就是用這種方式,讓學校一年又一年地撐了下來。除了遊說家長之外,每一年我還必須到Graz城,懇求政府讓Falkenstein小學繼續存活。什麼方式我都願意嘗試,就是為了要守住這所學校。
而今年,我希望能得到一個特別的聖誕禮物,就是政府能讓這所小學可以連續5年不需審查直接運作,讓我們不需每年這樣懇求他們。(註2)」
Herwig校長分享著25年來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 |
「我痛恨用分數評量學生!」25年的歲月,讓嬉皮成了老頑童,讓浮動的青年成了堅毅的長者。
經過多年的抗爭,Herwig有種絕世的怡然自得,他把雄心安放在一處小小的3層樓建築裡,將他的理想用1/4世紀的時間付諸實現。(註3)
年輕時,Herwig對於制式的教育感到憤慨,他尤其反對壓迫的教學。因此,Falkenstein小學的教學法不受任何規範與體制的限制,Herwig自豪的說:「某種固定型態的教學法不是我的路線。」
Herwig甚至也取消了校園的鈴聲,他說:「我們取消了鐘聲,因為我們相信可以為自己決定何時應該上課或休息,而這完全根據於學生的需要。」
即使早已脫離傳統的教育,當提到分數導向的教學法時,他仍舊隱藏不著心裡的波動,而堅定的說:「我痛恨用分數評量學生!(I hate marks!)」
然而,在一個棄絕分數、從不鼓吹競爭的寧靜小學裡,實際上從這裡畢業的孩子,到下一階段學習的表現都在全國的平均值以上(註4)。在一個完全不強調分數的小學,畢業後成績的表現竟如此優秀,這也算是種奇異的弔詭。
更可貴的,是這些畢業的孩子們比起一般學校的學生對學習顯得更為主動,在課堂上更願意舉手發言,更為踏實、肯做,在人際網絡的連結力也高出許多。
學習就是要開心說到底,Herwig的理念其實很簡單,就是要孩子們開心。他說:
「對小孩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們喜不喜歡來學校、喜不喜歡上課,這是件再單純不過的事。
他們不必要什麼都要很厲害,或每個方面都得表現突出;大人們應該找出他們的好,並努力協助他們更好,為每個學生找到適合的學習方式,讓他們體會到學習的成就感。
當小孩『聞到』、『嚐到』學校的味道時,應該要是感到充滿樂趣和愉悅的。如果一所學校能帶給孩子開心,他們往後對學習的想法就會改變。
遺憾的是,少有老師看到這件如此簡單的事,就算看到了,也少有老師選擇做對的事。」
「對小孩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們喜不喜歡來學校、喜不喜歡上課,這是件再單純不過的事。」 |
我走進2樓教室,看見孩子們正在進行一個活動,他們用5張A4白紙,各畫上1張插圖,並為這5張圖編織成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其中一位女孩Eva Maria正在繪製她的第一張圖,她畫的是一個外型像貓,有一團炸開尾巴的怪物,她取名為「Bbabuberl」,Maria說,這隻怪物很喜歡吃香蕉,也結交了很多長相奇特的朋友。
我的目光緩緩從Maria畫作上移開,呆望著教室內專注的大家;整間教室像是有魔力一樣,無聲展演著每個孩子們的想像力,在幻想為王的國度裡,編織各自奇妙的故事。
Eva Maria正在創作屬於她自己的繪本故事 |
孩子是一本書大雪,讓今天的課程被迫提早結束,俏皮的Herwig最後帶大家圍坐一圈,彈著吉他讓大家手舞足蹈唱了一首歡笑逗趣的歌,作為一天的結束。
俏皮的Herwig最後帶大家圍坐一圈,彈著吉他讓大家手舞足蹈唱了一首歡笑逗趣的歌 |
臨別前,我突然想起應該和Herwig交換名片,遞過去的時候他有點楞住,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沒有名片可以回遞給我,因為他根本沒有名片;他還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需要這些?」他沒有名片,卻認識在地的每個居民,和他們交情深厚,理解他們的孩子,並以愛和生命陪伴他們。
在2樓教室的書櫃上有本教育相關的書,上頭寫著某位教育者的話:「孩子就像一本書,而老師的責任,是去讀懂這本書,並陪伴孩子將這本書寫得更精采。」
在我心裡,Herwig是這個山中社區孩子們的「閱讀大師」,他一頁一頁、一本一本,「熟讀」所有的孩子們,直到了然於心;25年如一日,一點一滴注入他的理念、精神,主導著這所風格迥異的學校,更讓這些孩子們找到自主學習的樂趣,豐富他們人生的精采。
大半生為孩子們付出的Herwig,心裡其實仍有幾分落寞,因為他的兒子因為讀了一般以分數為導向的小學,變得不喜歡數學。他說:「我最大的缺憾,就是沒有讓我自己的兒子來讀這所學校,沒有親自陪伴我的孩子。」
我想起我那4個月大的孩子笛兒,內心也浮出了一個個對自我的探尋:當他長大後,我希望他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希望他用什麼方式去學習?我會不會傾心讀懂他,陪伴他書寫無數個精采?
註1:所謂的0.5位老師一週在此3天,其他2天在另一所小學的教師Marlene。
註2:同行的Bärbel教授告訴我們,我們的參訪對這所學校有正面的助益,因為地方報紙會報導,Herwig下次爭取時,也會把這樣的資訊告訴政府,他會更有勝算。
註3:回台灣後,我寫信給Herwig,詢問為什麼他能在一個偏郊小鎮的小學一待就是25年,他是這麼回我的:
"I am far away from the government and all the time I had the best kids and a really good team of teachers! In my school we are allowed to produce, to act, to search and to form the kids in our thinking – These are really good reasons! I know other colleagues – they are not so lucky as me!"
(大意是:在這裡他遠離大都會Graz政府,他也一直擁有最棒的學生和優秀的老師團隊,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可以將他們的理念付諸實現,去塑造一所學校的風氣和孩童的學習。他也覺得比起他的同事們,能有這麼大的自主性是無比幸運的。)註4:奧地利所有的小學畢業學生會接受一個評量,結果會以1~5級分等,5級代表最差,1級則是最好;而從Falkenstein小學畢業生的表現都在1~3級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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